常见问题

在离铁轨0.8米的房子,我住了44年:“没有那么难,日子还是这样过”,离铁轨多远没有噪音

不然的话,一副病泱泱的身子,虚不受补,就算家财万贯,过得也是没滋没味。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傅一波

清晨,澧水河上的雾气还未散去,货车与火车声交替出现,划破宋家湾村的宁静。

进入张家界宋家湾村的104县道被装载水泥的罐车、运送围栏的大车反复碾压。县道路窄,两车交汇都得避让。遇上情急的司机,喇叭和叫唤声在狭窄的路上齐响。

村民刘先勇记不清最近村里到底来了多少辆车,多少张生面孔,一如他无法记清这40多年来,每天会经过多少辆火车,响起多少次汽笛声。


焦柳铁路宋家湾村路段,途经的火车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刘先勇听见的汽笛声来自焦柳铁路上的火车。那是上世纪“三线建设”时期修建的铁路,每隔几十分钟就有一列火车途经宋家湾村,几乎不分昼夜。

据《界面新闻》,多年来已有至少17人在焦柳铁路宋家湾村段被火车撞致身亡。铁路部门随后回应称,决定对该区间实施防护栅栏封闭工程。

刘先勇对声音最为敏感,因为他的家离这铁轨最近——仅有0.8米。最近,除了火车声外,他听见了货车声。这些货车拉来防护栏,逐次安放在轨道旁,由施工人员进行安装。

嘈杂声打破了村庄的沉默。刘先勇和很多宋家湾村民一样,生活被铁轨、车流和不断施工的喧嚣分割成块,他们开始讨论,这些防护栏对过日子带来什么影响。

与轨道距离0.8米

虚岁62岁的刘先勇是地道的农民,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由于长年体力工作,加之抽烟、浅食,步入老年后,原本一米七五的个头被岁月越磨越低,体重只有56公斤。


刘先勇的老宅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如果不是这则新闻报道,刘先勇一家生活过得平静。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咱(村)都是农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是围着自家的地转圈圈。”

“转圈圈”大抵是这样的:早晨,跨过铁轨去对面的地里看种的油菜;中午,沿着铁轨边转入小道,在大儿子建的新屋边上的地里转一转,有时候是挖土豆,有时候取些空心菜;晚饭后,带点饭给家中的护院犬。

弄完这些,刘先勇来到村口边,和三五村民围坐在一起闲聊。不到10点,回家歇息。

屋子就在铁轨边上,不分昼夜的鸣笛噪音,让刘先勇变得睡眠极浅。

他说,这汽笛声一响,到火车驶过他家,约莫是两分钟时间——先是响起汽笛,接着是“哐当哐当”的声音,那是车轮和铁轨碰撞的声音,再是火车呜呜轰鸣而过。

晚上睡着的总会被吵醒,“恼人”。

但他习惯了。他说,经过村里的铁路是国家工程,有些困难自己得克服,也理解——比如噪音,比如没有防护栏。

刘家在这样的克服与理解中维持了几十年。他一直强调说,住在铁轨边的生活,并非外界想得那么艰辛。

“日子还得是照常过。”

作为宋家湾村离铁轨最近的住户,刘先勇的家在村子的东南侧,正面对着山。时代周报记者在现场实际测量,从刘家大门石阶至铁轨边的距离,最窄是0.8米,最宽是1.15米。

这也是他日常出行的通道。


刘先勇老宅大门至铁轨路基的距离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他住的房子两层楼高,正面向铁轨,左右两侧和背面都挨着邻居的房屋围墙,呈品字型布局。因此,刘先勇和家人的出行,只能往正面走,出门后再沿着铁轨两边走。

刘先勇的妻子宋瑛(化名)说,铁轨边的房子多是祖辈传下来的,也有的是近年新建的。“但地都是祖上的。”

起初,刘先勇和铁轨有过一段“蜜月期”。他并非是本村人,原籍离宋家湾大约30多里的路程。

70年代末,焦柳铁路开通。刘先勇经由媒婆介绍,与同年出生的宋瑛相识、相恋。俩人于1981年结婚,刘先勇也就搬进了宋家湾的住处,至今44年时间。

在那之前,他没怎么见过火车和铁路,“那时候,稀奇得很”。在看清楚没有来车的情况下,他会到轨道上走走;有火车开过,他特地出门张望,顺便享受火车带来的一阵凉风。

这样的好奇心维持了接近一年。

轨道上开始运行运煤班列,火车经过会飘过黢黑的煤灰。刘先勇听到火车的声音,先是把院子晒着的衣物收拾起来。自那以后,他很少再特地出门看火车了。

1982年前后,妻子怀了第一胎,本身体弱,再加之火车噪音大导致休息不好,孩子早产夭折。此后几年,妻子两次流产。刘先勇说,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这是“命”。

“命运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怨过谁。”

但妻子心里始终有怨。她说,自己的心脏不好,有时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心里容易发慌。

刘先勇也有发慌的时候,那是在听到火车急停的声音。因为多数时候,这声音意味着有意外发生了。在时代周报记者走访期间,多位村民向其讲述,焦柳铁路宋家湾村路段火车撞人事故时有发生。


横跨铁轨的村民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刘先勇和妻子在铁轨边的生活得小心翼翼。1988年末和1990年,刘先勇的大儿子、小儿子分别出生。一家6口人,挨着轨道,谨慎度日。

有一次,妻子跨过铁路到对面的地里割麦子,8、9点回家。听到妈妈回来,那时还没上学的小儿子就从院里跑出来。火车正巧经过,好在家里的老人赶紧冲出来把孩子拉回,没有酿成事故。

此后,刘家的大门都会用铁锁扣着,以防万一。但还是会有意外,比如家里养的狗,会趁着大门打开时冲出外面。千禧年至今,先后有3只负责护院的狗在铁路上丧命。

现在,刘家养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斑点犬,唤做小花。铁门一开出缝隙,小花会从院内冲出去,跑到铁轨上,有时候叫上十几分钟,也不见回应,他心有余悸。

火车如常在门前经过。时代周报记者走访期间计算过,最多的时候,一个小时就有6趟列车经过。

刘先勇说,没算过每天有多少趟车经过,也算不过来。要说住在轨道边的影响,他用“习惯”来形容——火车噪音会影响睡眠,白天会打瞌睡,但这么多年,习惯了;上山下地,要横跨轨道,也已习惯了。

今年初,刘先勇的大儿子在村口边的新房建成,把不到3岁的小孙女留给老两口带。顾及孩子的作息和安全,刘先勇和妻子暂住在新房,这里依然能听见火车驶过的声音,但比起老房,声音小了不少。

刘先勇说,等到孙女上学后,他和老伴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房子住,“习惯了”。

等待安装的护栏

在宋家湾,居民与铁路共生的关系由来已久。


来到铁路上玩耍的孩子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这是一条连接河南焦作与广西柳州的铁路,由原焦枝铁路与原枝柳铁路合并组成,是依附于60年代“三线建设”的历史产物,建设于70年代初期,在1978年投运。

历史学者陈东林在其撰写的作品《三线建设:备战时期的西部开发》提及,枝柳铁路全线于1970年8月开工,1978年主要部分修通,铁路途经宋家湾所在的大庸(张家界旧称),是中南铁路网的中心线。

文内指出:三线建设改变了中国东西部经济发展相差过大的状况,成绩是主要的。但铁路在布局方面,过分强调“靠山、分散、隐蔽(进洞)战备需要,忽视现代化和长期生产要求,使得配套水平、综合能力低下。

而宋家湾村大量村民住宅与焦柳铁路轨道紧邻,经过村庄的铁路因此埋下了安全隐患。

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马向明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按照如今规范,铁路建设时房屋是让位、后退,离铁路1米的房子,建铁路时应会被征收迁移。宋家湾村的情况,在目前属于个例,应该属于“历史遗留产物”。

关于铁路与房屋之间的距离计算。马向明表示,也要参考相关部门的勘察标准,比如村民们测量通常并不会将铁路的路基坡底计算在内,也会造成一定的误差。

刘先勇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三线建设”是个大事,作为农民能参与其中,做些贡献是一件荣誉的事了。他说,那时国家都在大兴建设,大家都没其他的想法。

“反正生活还是如此得过。”


尚未安装护栏的宋家湾村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根据铁路安全管理条例规定,设计开行时速120公里以上列车的铁路,需要强制实行全线封闭。焦柳铁路的设计时速是120公里,护栏安装并非强制要求。

宋家湾一位村干部宋捷(化名)回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因安全考虑,当时作为村干部的父亲曾提出要加设护栏,但皆石沉大海。究其原因,铁路上的护栏架设归铁路管,村里只能提议,至于是否采纳或者实施,无权干涉。

当被问及村里人是否要求过护栏安装的提议时,刘先勇的邻居说:“你看,我家门口的这条路,80年代要装修房子拉材料进来,扩路提了几年了都没解决,更别提护栏。”

至于横跨铁轨,村民有自己的理由。

宋家湾村大部分村民住在山下,也就是铁轨的一侧,维持村民生计的耕地则在另一侧,也就是山上。

村民要上下山只有两种方式:一是,走村东边的桥洞,无负重的话,步行大约15-20分钟。二是,横跨铁轨,大约只需要一分钟。

村民因此多数选择后者,刘先勇一家自然也不例外。

护栏的安装就此悬置。但村里和铁路相关部门多年来都在为安全因素作出调整。


尚未安装护栏的铁轨弯道处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禾家村站站长张晓东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提到,出于安全考虑,列车途经宋家湾路段时会控制速度在90公里上下。每年汛期,再下调时速至60公里以下。

时代周报记者在现场看到,宋家湾村的铁路上设置了不少安全警示标识,密度相比后面的禾家村路段以及田家坊要高出不少。铁路相关部门在弯角处设安全提醒喇叭,当检测到有人横跨铁轨时,喇叭会自动播报,督促行人立即离开。村里还安排了安全防护员,轮班坐在村民经常横越轨道的路段,提醒大家快速通行。

刘先勇能明显感觉到,约在2023年后,火车鸣笛次数变多,从进村开始持续鸣笛,直到穿过两个隧道后驶离。

上述这些预警系统大多已运行数年,虽已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但也只能起到提醒作用。村里的负责安全工作的宋坤(化名)说,有老村民面对警示与劝诫根本不理睬。


值守的安全员,以及边上新装的提示喇叭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上一次的护栏安装建议发生在今年3月前后,文件经由村委提交铁路与上级部门。等了一个多月,护栏安装工程就此展开。

刘先勇还在等着护栏安装到自家门口。

他说,如果要架设护栏,他家院门就会被堵住,出行便会受到影响。如果把房子大门改到背面,又牵扯到别家的房屋地界。这个护栏要怎么安装,在刘家这成了一个难题。

宋捷说,村里财政情况一般,拆迁会牵扯到更多费用。张晓东也在此前的采访中提到,焦柳线长期处于亏损状态,修建防护栏如果要占用村民的地,成本和风险都比较高。

刘先勇说,只要是能配合的他都会配合,他的要求只有一点:留出一些空间过人和农用车。他还提前做了一些准备,把围墙边种的一排小菜提前拔了出来,目的是不给施工人员添麻烦。

被阻断的便捷

5月15日,宋家湾村东侧的老鸦口一号隧道前后两侧率先施工,护栏安装与后部的山体安全支架齐头并行。

不耕地的时候,刘先勇会偶尔变成安全防护员,在隧道口的路段维护秩序和安全,劝导村民跨越铁轨时得注意安全。

他还不知道自家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但他想把村里铁路沿线安全问题缓解,至少要让护栏发挥安全保护的作用,而不是为了出行方便而破坏掉。


正在施工的隧道口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附近禾家村的村民张禾(化名)说,有时候事故的发生,不能全怪火车或是没有护栏。有一次,他因为抢时间要横跨铁路,火车的汽笛声已经响了,自己还在铁轨上。本想着肯定来得及,但突然脚下一绊,险些出事。

他觉得,铁路上的事故发生,有时候就跟在路上开车一样,两车对线,双方都觉得对方会躲、会让线。但总会有意外,结果就造成了悲剧。

张禾说,禾家村临近新建的高铁转运站,尽管站内不上下客,但铁路部门还是在靠近站内的运行区段安装了围栏,确实没再发生事故了。


遗落在铁轨边的鞋子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但护栏将铁路两侧封闭,阻断了村民原有的出行通道,边上没有涵洞或是天桥可供通行。住在铁道边的居民出村,只能往前走到没有护栏的区域,再横跨铁路。

禾家村的一名安全防护员说,护栏只是起到安全防护作用,村民真正需要的是有更安全通行的方式,以及提升安全意识。类似的情况在宋家湾村亦是如此,对刘先勇而言也是一样。

张晓东曾提议过村民出行的备选方案:涵洞与天桥的修建。他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称,禾家村站到张家界北站沿线长度8公里,其中包括宋家湾村在内的几个村提出需要修建天桥、涵洞一共18座,这个数量远超铁路方的预期。

正在为铁路负责护栏安装的施工方的负责人说,他们的任务是沿着老鸦口隧道向宋家湾村方向修建20公里左右的护栏,施工期暂时还未完全确定。


正在安装护栏的施工队伍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他表示,如果在施工过程中遇到民居提出与护栏的距离冲突,由村委和铁路部门协调。施工人员尽可能地将护栏与铁路间的距离控制在0.3—0.6米内。但目前没有关于修建涵洞或是其他的出行通道的消息。

不过,现在村民时常往返的路段,护栏暂时留有约2米左右的空隙,以供村民便捷通行。


暂时留有通行空隙的护栏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刘先勇知道这些事情,但他谈得少。

他说,有些事情他不愿意多参与。在施工的大多数时候,他就在大儿子的新房里,暂时不跨过铁轨去到山上的地里。新房的边上有一块菜地,他种了不少油菜,每隔几天,就去地里收些回来,也够一家人吃。

不过,刘先勇明白,如果能有涵洞,村民的出行比起现在肯定会好很多。宋捷说,天桥或者涵洞肯定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但一切都得慢慢来,“得考虑客观情况。”

离不开的村庄

宋家湾村的人和火车噪音与铁轨度过了47年的日常。

如今,他们的生活会有一些变化。正在安装的护栏阻断了他们的便捷出行。那个暂时留着的空隙,不知道能保留多久。

刘先勇的邻居说,过段时间可能就封死了,到时候要走老远,费时费力。她想着的是拆迁,搬离这里。

但离开,意味着要有“钱”。

宋家湾村在湘西山区,全村约900余人,年轻人少,务农的人占了一半以上。村里人的出路除了务农,就是外出打工。


务农的村民,与上方已通车的高铁轨道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也有村民是靠幸运离开的。2015年,黔张常高铁要从宋家湾村里修建。彼时,相关部门征收了不到30户村民的土地,给了一笔动迁补偿款。有的村民买了市里的房子,开始新生活。

刘先勇出去打过工。他说,自己年纪大了,现在外面赚不到钱,只能靠两个儿子,“出去吃喝都要钱,我不像你们年轻人,现在没用了。”

如今,他守着自己的土地,种的那些庄稼,其实只够自家吃用。

5月18日傍晚,刘先勇坐在自家石阶上,手中晃着轨道上捡来的一根枯树枝。往隧道口望去,护栏都已安装完成,离他家只有不到10米的距离。

接下来,护栏很快就会安到自家门口了。


刘先勇家边上,已经安装完成的护栏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当天中午,刘先勇知道的方案是,护栏会倚着门前安装。至于刘家的出行,村里会从屋子的左右两侧任选其一,开一条新路。

刘先勇还是一样,说自己会配合,过去是这样,现在也会这样。说完,他牵着孙女从老屋离开,沿着轨道边回到新屋,而妻子回到了老屋。

他说,因为妻子恋旧,对老房子习惯了。况且,房子后面还有鸡要喂,也要给小花送饭,顺带就住下图个方便。

后来,妻子和相熟的邻居聊开了。她说不希望有人拆围墙,这是她的祖宅,怎么能说动就动,也没个说法。她得住在里面,防着点。至于火车声,她说忍了这么多年,早就不碍事了。

刘先勇还在做妻子的思想工作,“她(指妻子)暂时想不通。”


刘先勇老宅院内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一天后,云低,犬吠,空气湿热。宋家湾地里的苞谷开始有了抽穗的迹象,和火车的汽笛声一起低语。

围墙的拆或留,暂时还没消息。

刘先勇还是那句话,“我们农民不管那些,就围着自家的地转圈圈,一天天的过,上面有地方需要我们献一份力,我肯定支持。”

文章评论 (71)

大糖

坐井观天的青蛙

2025-05-23 13:44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内容详实,观点独到,给我带来了很多启发。期待作者的更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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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闲鹤

百里玺

2025-05-23 12:16

文章分析得很透彻,但我对第三点有不同看法,希望能与作者进一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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