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

坐地铁的工人:泥尘满身,何以安坐?

剧中,这条路就是李承鄞蹚出的第三条路。他也正是因此才赶在李承邺之前,攻入丹蚩王帐,手刃铁达尔王。

泥瓦工齐建军刚做了一天用水泥砂浆给地面找平的活儿,疲惫不堪、满身泥尘,当他走进地铁,坐还是不坐,成了一个问题。

城市中工人遭遇的类似尴尬并不少见。

4月17日,北京地铁5号线上,一名乘客认为邻座乘客衣着不净,指责对方“穿得跟要饭的似的,弄一身灰在这挤呗”,并用“混蛋”等脏话辱骂对方。被骂男子身着灰色外套,裤腿和鞋面有点点灰白。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上身板直,靠座椅前端坐着,双脚因夹着两个被装满的塑料袋而叉开,与上述乘客的腿挨得较近。

他对骂人乘客解释道,自己连座椅靠背都没有倚靠,也没有刻意挤人,但辱骂并未停止。直至目睹该纠纷的另一乘客出面制止,对骂人乘客表示,“我愿意跟他挨着”,并坐在了两人中间。事件视频经网络传播后,引发讨论。据相关报道,被骂乘客在北京一处窗帘城干装修。

反光背心、安全帽、劳保鞋、油漆桶等仿佛“名片”,让乘坐地铁等公共交通的工人,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识别。他们为何泥尘满身就进入公共场所?又如何不因泥尘被遮盖尊严?答案或许要回到灰尘和泥点的来处去寻找。

“身上这么脏,怎么坐?”

黄沙与水泥在房屋中央摞成小山,它们会在8小时后被齐建军平整地铺在地面上——然后才能铺地板砖。

53岁的齐建军来自河南周口,今年是他独自在外地务工的第七年。去年2月,经妻子介绍,他在小舅子分包的某地高架桥工地做工头,但谈好的九千月薪在拖欠下变成了年薪,他愁得每天揪头发。年后,反复讨薪无果,齐建军将小舅子与妻子的联系方式拉黑,剃了光头,重新到外地打零工。

齐建军面朝刚泼洒在地上的泥浆蹲下,左手撑住膝盖,身体前倾,微微踮脚,右手伸向最远端,用抹子把四散的泥浆由远及近来回刮平,再用腰部的力量将上身收回,挪腿往后撤步——这样的动作他一天要重复数百次。

正在做地面找平的齐建军

水泥和沙子,一灰一黄,颗粒细小,被水稀释后,变成流体,难以精准控制。在搅拌和泼洒时,裤子难免会被飞溅到。下蹲抹平时,膝盖也时不时会触碰地面。硬化后的水泥和砂浆成了“灰”与“尘”,在衣服上呈现出泛白、发黄、灰斑点点等痕迹。常常不到午饭时间,没有被反光背心遮挡的区域——齐建军的衣袖、裤腿、膝盖,甚至衣领处,已有明显的脏污。

午饭后,齐建军有半小时到一小时的休息时间。施工地被水泥和沙子占据,且没有椅子等可落座,他多数时候只能找个相对干净的墙角靠着坐会儿,或在旁边空置的屋子里,侧躺在水泥地上眯一会儿,为了不让头接触到地面,他会用手肘垫着,或者将头靠在墙上。每一次休息,衣服上的灰尘就更多。

齐建军拍摄的席地而眠的工友

不仅是衣裤,齐建军的头发也常常蒙上灰尘。这半年,他的头发慢慢长出来后,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时髦的发型,仅留头顶一小撮,并染成红色,远看像一座小火山。但他有整理头发的习惯,当满是水泥的手指划过头皮,鲜亮的发色便被覆盖上一层白灰,头皮上也留下一道道白杠。

下午四点,抹完门口最后一角,他退到屋外,待工头验收完毕后,便可拿到当日酬劳。但这天工头没空开车送他回家,齐建军只能穿着被水泥溅脏的衣裤,搭乘地铁。

下午四点半的地铁上,人不算多。一上车,他瞄准一个空位,正打算落座,一个声音将他定住:“你身上这么脏,怎么坐啊?”他抬头,紧挨空位坐着的一中年女子边打量他边说道。他顿时心里冒火,从凌晨4点起床,做了一天地面找平,他的腿和腰都很酸痛,而回到住处,还得近一个半小时,他想坐。但女子的眼神让他觉得免不了一番争执,他便说:“不好意思,你嫌我脏,我坐地上。”

他背靠扶手栏杆,席地坐下。一旁的乘客为他鸣不平,对该女子说:“坐你家了?这是公共场所。”也有年纪稍长的乘客向齐建军招手,“师傅,你不用理她,就坐那,看她让不让你坐。”但齐建军只是说算了,没有起身。

“身上脸上都是土”,让他没有非坐不可的底气,“人家穿得干净,你蹭人家身上也不好”。此外,他还强调,对方只是讲他脏,没有使用辱骂性的词汇,如果骂人,他就不会忍气吞声。

不过,齐建军也说,直接被其他乘客要求“别坐”的情况很少,他只遇到过这一次,更多时候,介意的乘客会自行走开或挪到别处。

刘学军每天都能在地铁上看到坐在车厢地上的工人。他因病退休后,便在北京的地铁站做志愿者,义务为乘客指路、给低血糖的乘客发放糖果等。据他观察,有的工人怕把座位弄脏,有空位也宁愿站着或坐在地上。一次,他看到一名上了年纪的工人背着大包,攥着扶手,摇摇晃晃,眼睛都已闭上,赶忙搀他坐下,询问道:“都花一样的钱,你们为什么不坐呢?”该工人指了指自己的外套,表示“人家会嫌乎埋汰”。这样的推辞,刘学军几乎次次能听到,他会继续劝说,“一点不埋汰,不脏,你们给北京搞建设,辛苦了。”碰到实在怕弄脏座位的,他会递给对方一包纸巾,建议道:“没事,坐吧,走的时候擦擦就行。”

北京地铁上刘学军劝说工人坐座位

想坐却不坐,是一些工人对自己的要求。

但同时,对部分工人席地而坐的情况,该工作人员也指出,这是不符合地铁安全规范的,“如果说旁边有站立的乘客,列车有急刹车的行为,坐在地上很危险的”。因此,巡视的站务员一般会要求坐在地上的乘客站起来抓稳扶手。

建筑工地,无处换洗

结束一天的工作,尽管泥尘满身,齐建军也无法在施工地洗澡。地面找平一般是水电工程完成的后一步工序,此时房屋尚基本处于毛坯状态,热水、门、地板砖、淋浴设施一概没有,刚通上的临时用水也只有冷水,仅作施工用途。

回家,齐建军说多数时候工头会开车送,但也有顾不上送的时候,他就自行回家。如果路途较远,他就“迫不得已”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地铁、公交车上。

作为装修零工,齐建军每日的工作时长并不固定,有时是以完成当日任务为准,工作时间可能长达12个小时。有时是按照工时结算,但为了赚取30元每小时的加班费,他一般工作时长会在9个小时以上。

特别是眼下,他没活就得凌晨4点起床去零工早市趴活,收工踏上回家的地铁已是傍晚,他又困又累,真的想坐一坐。而本就满身灰尘的衣服,让他觉得,坐地上又何妨?

装修工人由于单一工种的工期较短,地点分散,又无处洗浴更衣,因此满身灰尘的他们搭乘公共交通时更容易被注意到。

除了装修工人外,同在建筑行业,从事打桩、砌墙、混凝土浇筑、钢结构焊接等基础与主体工程施工的建筑工人,也常常被水泥、砂浆等黏性材料,以及板材碎屑、焊渣等粉尘缠身。

曹道银刚结束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有超2000工人的厂房建设工地,从工地出口处步行到宿舍区入口需20分钟以上,工人们大多选择骑共享单车。但曹道银不会用共享单车,无论多大的建筑工地,他只能步行往返,有时甚至要走半个小时以上。

为了抢工期,一些工人可能临时被调来帮忙10到20天,他们并不住在宿舍或者工地附近,下班后只能穿着满是灰尘的工作服,搭乘便宜快捷的公共交通回家。

如果要进入宿舍区洗澡,需要人脸识别,即使进入宿舍区,傍晚是洗澡的高峰期,曹道银说,“人多的时候排队得一个多小时”,还时常停水。同时,抢工期经常需要加班,如果晚上十点下班后,再去洗个澡,就可能赶不上地铁。因此,他们几乎都选择忍一忍,回家再洗。

除了临时帮工外,一些在城市中心的工地工作的建筑工人也是需要搭乘公共交通的。由于市中心能够划给工地开展施工的面积非常有限,往往不设住宿区,就算有,床位数也很少。出于管理需要,部分闹市区的工地查得很严,硬性规定不准住宿。曹道银的工友王徽解释道,“乱糟糟的,影响不好,人家投诉。”

因此,这部分工人大多由公司安排在外租房居住,但市中心的租房费用相对较高,特别是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市中心可容纳五到六名工人一起居住的房子,租金达四千元以上。公司为了经济考虑,只得租在更远区域,这时,工人们就会乘坐公共交通往返。

陈江便是如此。这天傍晚,陈江头戴明黄色的安全帽,身着橙色反光服,走进上海12号线南京西路站的地铁,熟练地在人较少的车厢连接处站定——这里距离座位最远。他要回6公里外的杨浦区宿舍。他原本在杨浦区的一个工地做焊接,临时被老板安排来市中心帮工。

他提到,去年在上海市中心一保护建筑群做工时,工地就没有宿舍区,他和工友被安排住在两公里外的一小区,走路要半小时左右,地铁仅需十来分钟,因此他坐了两个月的地铁。提到北京地铁5号线上的辱骂事件,他调侃道:“都是打工的,你高贵自己买个地铁坐。”

由于工地没有宿舍区,他也都是回家再洗澡。

但即使身处扬尘漫天、无处换洗的工作环境,其实许多工人也在想办法维系自己的清洁,与顽固污渍做斗争。

“谁不想整干净一点?”

凌晨四点的零工市场,人头攒动。齐建军将电瓶车停在马路边,和工友们一同扒在围栏上张望,陆陆续续有工人登上招工老板的面包车前往工作地点,但这一天,直到天色渐亮,他也没盼来活。

凌晨的零工市场

齐建军裤子上的水泥

水泥遇水硬化的特性,使它成为建筑工程中最常使用的材料之一,当它以泥浆的形态渗入衣物纤维后又硬化成固态,就导致污渍更难剥离。硬化的时间越久越难去除,所以齐建军通常下班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将衣服上的水泥搓洗干净。但有时加班很累,脏衣服就会攒到第二天再洗——反正每天都会脏。

每个季节,齐建军会给自己准备两套工作服换洗,都是从网上买的,夏季的T恤6元,裤子9元。生活中他爱穿橙黄、粉红等艳丽颜色的衣服,以及黑皮鞋,但他选工作服就是军绿迷彩、深紫、黑色的,鞋子换成了劳保鞋,都是为了耐脏。床尾的衣柜中,他把衣服整齐地叠成小方块摞在一起,两种色系对比明显。

在工地洗衣服并不方便。有的工地有洗衣机,但据曹道银说一般是按时长投币收费的,20分钟要四块五毛钱。为了省钱,工人们绝大多数都选择手洗。

从早上7点到下午5点,曹道银一天要砌近一千三百块砖。与砖块亲密接触的过程中,衣服会蹭到灰,抹水泥时,也经常刮到膝盖上,而且建筑工地没有干净的休息区,他的脚酸痛时,只能用砖块或木板垫着坐会儿,导致裤子后侧也满是灰尘。“什么东西都管坐,一靠就可以了。”他说。气温高时,一天下来,他的衣裤会被汗湿几轮,又黏又难闻。

“俺们干活一天一洗,一天一换。”曹道银说,由于建筑工地灰尘漫天,干活还经常出汗,贴身的衣物,就算是冬天,也至少两天就得洗一次。

与贴身衣裤不同,工人们表示,外套洗得会少些。外套比起T恤、套衫、裤子来说,不但难洗而且难干,如果每天洗,还得再多买几件轮换,这也是一笔开销。除了工地上穿的反光背心,一年四季的工作服都是工人自行购买,它既是消耗品,也是必需品。曹道银大多是在工地门口的地摊上去买,由于质量不好,且经常搓洗,两三个月就开线烂了,又得重新花钱买。

而恼人的水泥偏偏喜欢沾上外套,三四天不洗的话水泥会完全硬化,即使用刷子用力搓洗,也很难完全清除灰白的痕迹。

曹道银(军绿迷彩)和王徽(灰白)刚刷洗的鞋子

从想坐不能坐,到想洗洗不掉,这更多是工人们的工作性质和工作环境带来的。一位来自黑龙江的工人在谈论北京地铁5号线上的辱骂事件时表示,“谁不想整干净一点?不得环境允许嘛。”

迫切想要的“体面”

体面并不因工人的职业身份而有所不同。但挡在工人与整洁体面之间的,是工地的漫天灰尘、长时间辛劳的工作、无处休息的处境、被汗水浸透的衣裤、不齐全的洗浴设施、刷不干净的水泥等等,这些因素最终凝聚成了人群中,泥尘满身的他们,席地而坐的他们,怕被“嫌弃”的他们。

而如果仅仅是以上关于工作环境和条件的“不体面”,工人们尚且是在努力克服和忍受的,他们清楚,比是否“站着”更重要的是“把钱挣了”。

采访中,数位工人提及了自己被欠薪的经历,与谈论工地环境的苛刻、难刷洗的水泥以及地铁上的异样眼光时还能自嘲不同,一谈及工资,他们的脸立马皱成一团,声音高了八度,语气也激烈了起来。

5月9日,曹道银没按约拿到工资,又因年近60岁被新工地婉拒后,他拿着欠条回安徽老家了,那里有他一砖一瓦亲手修建的家。

去年8月,在齐建军参与修建的一段高速公路通车前夕,他在朋友圈转发这条宽阔公路的视频,并配文:“这就是我们建设工人劳动的成果。”虽然,直至今日,他也没有全部拿到约定的酬劳。

为了解决农民工被拖欠薪资等问题,近年来国家层面出台了多项政策法规。

2020年5月国务院发布《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特别对欠薪重灾区的工程建设领域进行规定,“分包单位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由施工总承包单位先行清偿,再依法进行追偿”。

同年12月,全国根治欠薪线索反映平台开通,身陷欠薪困境的工人,可以在该平台提交信息,由有管辖权的劳动保障监察机构对欠薪线索进行审查,对符合立案条件的,依法立案调查处理。

2023年,人社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开展农民工工资争议速裁庭建设专项行动的通知》,要求各地调配资源组建速裁庭(或速裁团队),做到农民工工资争议案件优先受理、快调速裁。

劳有所得,这是工人们更为迫切想要的体面。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齐建军、王徽、陈江为化名)

文章评论 (32)

团子123

雷举

2025-05-23 08:56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内容详实,观点独到,给我带来了很多启发。期待作者的更多作品!

赞 (18) 回复
大头文

华歆

2025-05-23 07:11

文章分析得很透彻,但我对第三点有不同看法,希望能与作者进一步交流。

赞 (56) 回复